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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    夜已经深了……

        不知是哪一根神经引进他回到了住宿的地方。

        城市在熟睡,他醒着,眼前不断闪现的永远是那张霞光般灿烂的笑脸。

        城市在睡梦中醒了,他进入了睡梦,睡梦中闪现的仍然是那张灿烂的笑脸……笑脸……
    倏忽间成为一面灿烂的镜面。镜面中映出了他的笑脸,映出了她的笑脸,两张笑脸紧贴在一
    起,亲吻……

        他醒了。阳光从玻璃窗户射进来,映照着他腮边两串晶莹的泪珠。他重新把脸深深地埋
    进被子,无声地辍泣了许久。梦醒了,在他面前的仍然是残酷无情的事实。

        中午十二点刚过,他就走出旅社,从东关大桥拐到小南河那里,开始向古塔山走去——
    走向那个神圣的地方。

        对孙少平来说此行是在进行一次人生最为庄严的仪式。

        他沿着弯曲的山路向上攀登。从山下到山上的这段路并不长。过去,他和晓霞常常用不
    了半个钟头,就立在古塔下面肩并肩眺望脚下的黄原城了。但现在这条路又是如此漫长,似
    乎那个目的地一直深埋在白云深处而不可企及。

        实际中的距离当然没有改变。他很快就到了半山腰的一座亭子间。以前没有这亭子,是
    这两年才修起的吧?他慢慢发现,山的另外几处还有一些亭子。他这才想起山下立着“古塔
    山公园”的牌子。这里已经是公园了;而那时还是一片荒野,揽工汉夏天可以赤膊裸体睡在
    这山上——他就睡过好些夜晚。

        他看了看手表,离一点四十五分还有一个小时;而他知道,再用不了二十分钟,就能走
    到那棵伤心树下。

        他要按她说的,准时走到那地方。是的,准时。他于是在亭子间的一块圆石上坐下来。

        黄原城一览无余。他的目光依次从东到西,又从北往南眺望着这座城市。这里那里,到
    处都有他留下的踪迹。

        东关大桥头,仍然是人群最稠密的地方。他依稀辨认出了他当年曾驻足而立,等待包工
    头来买他力气的小土场,以及那个搁过破行李卷的砖墙。他的目光“走”到了北关。那不是
    阳沟吗?他的揽工生涯首先就是从那里开始的。他想起了曹书记一家人。他们的院落被山脉
    遮挡着,他看不见。但他们的面容依稀可见;想起当初他们对他的好心,至今还难以忘怀。

        现在,他把忧伤的目光投向了麻雀山。那是他和她多次漫游过的地方。就是在那里,他
    心跳脸热,第一次产生了想拥抱她的强烈愿望。他想起了他们共同背诵那首吉尔吉斯人的古
    歌。他清楚地记得,那是一个黄昏,他仰面躺在一片枯草上,两只手垫在脑后,眼里涌满了
    泪水,念了这首古歌的第一个段落;而晓霞两只手抱着膝头坐在他身边,凝望着远方的山
    峦,接着他念了第二个段落……麻雀山下,就是那座著名的常委小院。他们真正的感情交流
    是从那里开始的。他们曾在她父亲的那个套间窑洞里,有过多少次美好而快活的相会;最
    后,炽热的情感才把他们共同牵引到这山背后那棵杜梨树下……少平看了看手表,时间又过
    去了一刻钟。他站起来,出了凉亭,继续向山上走去。

        他在九级古塔下停立了片刻——就在他们当年共同站立的地方。眼前的黄原城仍然是当
    年的格局。大街上照旧挤满了繁忙的人群。多少美好的东西消失和毁灭了,世界还象什么事
    也没有发生。是的,生活在继续着。可是,生活中的每一个人却在不断地失去自己最珍贵的
    东西。生活永远是美好的;人的痛苦却时时在发生……他从古塔下面转过身,背对着繁华喧
    嚣的城市向寂静的山林走去。寂静。只有鸟儿在密林深处鸣啭啁啾。太阳垂直地悬在当头,
    如同火一般炽烈;雨后的大地上蒸腾起一团团热雾。

        这是那片杏树林。树上没有花朵,也没有果实;只有稠密的绿色叶片网成了一个静谧的
    世界。绿荫深处,少男少女们依偎在一起;发出鸟儿般的喁喁之声。

        他开始在路边和荒地里采集野花。

        他捧着一束花朵,穿过了杏树林的小路。

        心脏开始狂跳起来——上了那个小土梁,就能看见那个小山湾了!

        在这一瞬间,他甚至忘记了痛苦,无比的激动使他浑身颤栗不已。他似乎觉得,亲爱的
    晓霞正在那地方等着他。是啊!不是尤里·纳吉宾式的结局,而应该是欧·亨利式的结局!

        他满头大汗,浑身大汗,眼里噙着泪水,手里举着那束野花,心衰力竭地爬上了那个小
    土梁。

        他在小土梁上呆住了。泪水静静地在脸颊上滑落下来。

        小山湾绿草如茵。草丛间点缀着碎金似的小黄花。雪白的蝴蝶在花间草丛安详地翩翩飞
    舞。那棵杜梨树依然绿荫如伞;没有成熟的青果在树叶间闪着翡翠般的光泽。山后,松涛发
    出一阵阵深沉的吼喊……他听见远方海在呼啸。在那巨大的呼啸声中,他听见了一串银铃似
    的笑声。笑声在远去,在消失……朦胧的泪眼中,只有金色的阳光照耀着这个永恒的、静悄
    悄的小山湾。

        他来到杜梨树下,把那束野花放在他们当年坐过的地方,此刻,表上的指针正指向两年
    前的那个时刻:一点四十五分。

        指针没有在那一时刻停留。时间继续走向前去,永远也不再返回到它经过的地方了……
    孙少平在杜梨树下停立了片刻,便悄然地走下了古塔山。

        他直接来到黄原长途汽车站,买了一张明天去铜城的汽车票。他已不准备再回双水村;
    他要返回他生活和工作的地方。对他来说,如此深重的精神创伤也许仍然得用牛马般的体力
    劳动来医治。

        此刻,他对大牙湾煤矿更加充满了深情和挚爱。没有那里的劳动,他很难想象自己还能
    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生存;只有踏进那块土地,他才有可能重新唤起生活的信念。是的,要活
    下去,就得再一次鼓起勇气……难啊!
    醉里挑灯看剑,梦回吹角连营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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